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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愛的幸福

朋友來電話說,來看看我吧,想你了。


我說既然是你想我了,那為什麼不親自來看我呢?你已經「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」了,有的是大把空閒時間。他呵呵地笑,說忙著照顧老父親呢,他那病,須臾離不開人的。


朋友才四十多歲,卻已經「退休」五年了,當年他放棄了大公司部門經理的職位和七八萬元的年薪,他紅著眼圈說:「父親這一病,才把我徹底從夢中驚醒過來,自己這些年來一直忙工作,沒時間顧家裡,實在欠父母太多了。一想起來就有種深深的危機感,生怕子欲養而親不待了。」


從一名白領回歸到一名農民,需要的只是想得開的豁達和退一步的決心,他和老婆離了婚,孩子歸老婆撫養。


從城市來到鄉村,我的耳目為之一新,這裡畢竟山清水秀,沒有一絲城市的浮躁和紛雜,即使喘口氣都格外新鮮,他笑吟吟地站在村頭的大柳樹下迎接我的到來,草帽布衫已經一副純粹的農民形象了,拉著我的手呵呵地笑,說已經「故人具雞黍」,只待「把酒話桑麻」了,從他從容淡定的神態中,我對他回歸農村不能適應的擔心,已經去掉了大半了。


他已經二婚,嫂子是一個略顯富態的中年婦女。我說這才是真正的:「農婦。山泉。有點田了。」他大笑,說是啊,地道的小農生活。


飯菜很簡單,地裡剛割來的韭菜炒自家雞下的蛋,大塊的豬肉燒的粉條,在盤子裡堆成一座小山,唯有一瓶剛啟封的西鳳酒,還彰顯著主人曾經不錯的經濟品位,他熱情地招呼我落座,我環顧了半晌:「老人呢?」


嫂子微笑著端上一碟子醃香椿:「你們先吃,他還沒忙完自己的活呢。」


正說話間,老人踢踢踏踏地走進了院子,我趕緊起身打招呼,老人沒理我,神色微微顯出了一絲慌亂,繞了個彎走到牆根,背過身去脫下兩隻超大的鞋子,從裡面倒出來一捧小麥,倒在一個罈子裡,還時不時轉過頭來,眼神警惕地端詳著我。


我欲言又止。朋友呵呵地笑,說想說什麼你就說什麼,反正他已經聽不懂了,他得的是老年癡呆症。


我問他,這是在幹什麼呢?


朋友長長地歎口氣:「父親當年就是這樣養活我們全家的,那時候家裡孩子多,生活困難,父親就讓母親給他做了雙大鞋子,每天借給生產隊晾曬糧食的機會,灌一鞋子糧食帶回家來,讓我們能多喝上一碗稀飯。你可能覺得這總歸是偷摸行為,但那是對別人來說的,對於我們兄弟姐妹,那可是活命的糧食啊。」


我依舊納悶:「現在早就實行承包制了,生產隊早沒了,他還從哪裡去弄來糧食放鞋子裡?」


朋友呵呵地笑:「所以我就不得閒啊,沒時間去城裡找你們話舊,每天要推一袋子糧食到場院裡攤開,然後讓他一遍遍地用鞋子往家裡倒騰。你看他,神色警覺,動作麻利,現在哪裡還有半點老年癡呆的症狀?想想時光真是輪迴了啊,當年父親經常倒了滿桌的豆子,教我一顆一顆地數數,現在也輪到我為他攤一場院麥子了。」


我還是不解:「你這樣做,不是總是提醒大家他當年的不光彩嗎?」


朋友搖搖頭:「當年他為了孩子小偷小摸,其實一點都不丟人,即使算做不光彩也是源自一個父親對兒女的愛,一個男人對家庭的責任,沒人敢因此而小看他。現在他能每天隨心所欲地表現自己這份愛、這份責任,也許該是幸福的了吧?」


吃飯的時候,老人慈愛地拿著饅頭往兒子手裡塞:「你多吃點,多吃點啊。」朋友應了一聲,給父親夾了一筷子菜,說您也多吃點。


體內的酒精突然就湧了上來,讓我心潮難抑。我端起杯來說我敬你們父子一杯。老人嘻嘻地笑著不理我,朋友端起酒杯來,一飲而盡。


朋友是睿智的,他以他的孝心為父親營造了一個虛假的氛圍,讓他充分享受到了施愛的幸福。其實,他又何嘗沒從對父親的愛中,得到自己的幸福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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