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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那月那個老太婆

我始終認為,語言在老太婆面前是蒼白無力的。然而,我還是想寫出給她看看。
  ——題記
  我從小就喊她老太婆。倒不是她大我幾十歲、臉上爬滿滄桑、頭髮稀疏花白,而是從我記事就只有她照顧身邊。小夥伴都有父母,惟我不見爸媽。我問她我該叫你啥呢?她張開沒牙的嘴笑道,你是我從草地抱回來的,天是你爸,地是你媽,你叫我老太婆吧。原來我和大鬧天宮的石猴子相似,來歷不明。我信了她的話,以為和她沒關係。我很自然地開始叫她「老太婆」。從此,我一直這樣稱呼她,直至她去往另個世界,再聽不到我喊她。
  我6歲前一直鬧不明白:我和她既然沒關係,為什麼她還要對我百倍疼愛?與我相鄰而居的女夥伴小謝,親娘死後爹給她娶回個後娘,好日子一去不返,變成一棵道溝邊的野草,沒個人問寒問暖。而老太婆對我是捧在手裡怕掉了,含在口中怕化了。最讓我難忘害羞的是:寒冬夜晚我被尿憋醒,不想鑽出熱被窩撒,她就下床拿來夜壺,讓我在被窩裡尿。我有尿床的壞習慣,她發現後,會毫不猶豫地與我調換位置。我睡到乾燥溫暖的地方,她躺在潮濕冰涼的地方。天明醒來,我刮著她的鼻子,笑她沒羞,老得掉牙還尿床,她樂呵呵聽任我羞她,卻不道破天機。後來,我知道了自己尿的床,不但不謝還怪她道,老太婆,這都是你溺愛我的結果。活該!她仍是笑呵呵。我繼續尿濕床鋪,她繼續暖干床鋪。
  小夥伴們最討厭悶熱的夏夜,尤其是蚊子,乘他們不備或睡熟,在白嫩嫩的皮膚上咬出無數的紅點點。可我鬧不明白,自己為何不熱,皮膚為何不留下紅點點?半夜醒來,我看見她正為我扇扇子,絲絲微風只在我身上拂,滿頭汗水的她,肩上搭條濕毛巾卻顧不上擦。實在困了,她才拿毛巾擦拭熬紅的濁眼,而那把破扇子搖頭晃腦,不曾乘機休息一下。我似乎有點明白過來,心一軟說,老太婆,我不熱,你睡吧。我這一說不打緊,她反而扇得更加起勁兒,拍打著扇子說,叫你偷懶,看把俺娃兒熱醒了不是?我很想糾正她說錯的話,我不是你的娃兒,但瞌睡再次讓我進入恬靜的夢鄉。
  5歲那年雪夜,我第一次嘗到疼痛是什麼滋味,第一次相信我是她的娃兒了。那天吃過晚飯,小姑燒好一瓶熱茶放到堂屋,轉身進廚房洗鍋碗,我抓起茶瓶倒茶喝,力小抓不住,茶瓶掉到地上炸裂,熱水燙到腳面上,馬上腫起個大水泡。她跑進屋看見我疼得哇哇叫,抱起我老淚縱橫地哭起來。夜空大雪紛飛,她背著我不停地邁動小腳,瘋子般奔走在雪路上。12里遠的鄉醫院,她竟然一氣趕到,中間沒有停歇。這與她大把的年紀實在不相稱!知道此事的人不相信說。我從醫院回來,腳上的泡常流黃水,她聽別人說有個偏方:香油泡老鼠兒能治燙傷。她一個老太婆,種麥子和玉米都費力,哪有氣力再種芝麻?沒有香油,她挨門上戶一點一滴地借,但捉老鼠兒難住了她。人吃不飽,老鼠就少見。也不知是我命好還是她命好,她最終打聽到一家有香油泡老鼠兒的藥,求來後,每天給我上藥,不到十天,腳傷竟然痊癒。她看著我沒有留下傷疤的小腳,高興得抱著連親幾口。在她彎腰時候,我看清她的亂髮,一個月內竟然白出許多根。
  她愛哭愛落淚,每次皆因我而起。我沒見她為農活勞累哭過。小時,我身體贏弱多病,最常見是肚子疼,且往往發生在半夜。村莊沒有藥鋪子,她只能把我摟在懷裡,用長滿老繭的雙手揉我的小肚子。這並不能很快減輕疼。我疼得大哭,用手亂抓她的臉面,用腳猛蹬她的腹部。她忍受著,為不能減輕我的疼自責,陪我大哭,甚至抬手砍自己的臉罵:你個不中用的老太婆,咋就不能把娃兒的疼抓進你肚子裡?娃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,你也不要活了!慢慢地,我的肚子不疼了,在她仍然不停地揉動中睡去。我不知她就這樣保持著坐姿,一動不動摟我到天亮。
  我在我很多不知中慢慢成長,她在她很多知道中漸漸衰老。對於她的耳背,我小時不知是什麼事導致。稍大聽她說,家裡太窮,兒子吃不飽穿不暖,15歲時隱瞞年齡,在縣城偷偷參了軍。她的丈夫跑到漯河火車站,百般阻攔這個惟一的兒子,卻沒能攔下兒子遠走的腳步。後來,兒子在瀋陽空軍服役,因事半年沒寄回家信。她想兒子想得幾乎發瘋,每天站在村西口流淚,那淚比星星多,比圓月亮。而後,眼睛灰暗起來。兒子回家探親時,她已經看不清面前高大的青年。兒子帶她到北京治病,但治好眼睛的同時耳朵卻聽不清了聲音。我小時對她說話,都要拉她彎下腰,貼近她左耳大聲喊她才聽得見。我10歲時,世間一切的聲音她再聽不見。因為耳聾,有段時間我不願不想和她說話,她就看我發聲的口型,猜我說的是什麼話。最初猜得離譜,後來十句竟猜對了七八句。日久天長,她和我心有靈犀了。我張嘴不用出聲,她都能看懂我說的是什麼話。這的確是個奇跡!
  她兒子後來之所以轉業回地方上,是因為她丈夫到部隊看兒子時重病突發,回家不久就去世了。她兒子在縣城上班,我依舊跟著她農村生活。九歲那年,她兒子接我進城上學,半年後她也跟來。她離不開被她從草地裡抱回的娃兒。其實我已經明白,我有父母,對「老太婆」應該叫什麼心裡清楚。但習慣成自然,我依舊以「老太婆」稱呼她。她兒子沒少說我,可她說,娃兒叫「老太婆」,俺聽著親切。
  大家別笑話我不尊重老人,她就喜歡這樣著寵我。
  她也有不寵我的時候。小時,我每次和夥伴打架,不管是我對我錯,她總是吵我而安慰夥伴。一次,夥伴邀我到他家,合夥偷兩角錢買糧果吃,她知道後,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打了我。我委屈得大哭。她流著淚對我說,娃兒呀,咱家再窮,但要窮得有志氣!咱不能養成小偷小摸的壞毛病,外人會看不起。我從此不再偷東西。她的話我聽,誰讓我是吃她的瞎奶長大的呢。我欠她這份情!家裡雖然窮,她卻時常周濟村裡更窮的人和討飯之人。她兒子當兵在外時,每月按時給她寄錢,她若是買白面蒸成饃饃,必讓我拿上幾個送給他人。在她有意無意的熏陶下,我不知不覺也有了窮人無限悲憫的情懷。
  她是她丈夫的第二任妻子。都說後娘不親後養的孩子,可她親兒子不這麼認為。她丈夫前妻留下一個孩子難產死了,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拉扯大。孩子有錯被父親打,她總是挺身護在孩子身前,而親兒子有錯,她非打即罵。每每說起這些往事,她親兒子就吃醋,說她偏袒大哥,不向他這個親兒子。她雖然聽不見兒子說她,但從兒子的口型猜出來,就說,你大哥那麼可憐,我能狠心說他打他嗎?你是娘身上掉下的肉,娘打你也心疼!可你還有個親娘在,你大哥從小沒娘,擱誰都心疼吶。
  然而,這個心疼他人的老太婆,蒼天卻狠心不疼她,賜給她無藥可治的疾病。她只享受兒子幾年福,還沒來及享受我的一天福,就匆匆離我而去。她一把瘦得不忍目睹的老骨頭埋在家鄉的墳地裡。每年清明、鬼節和她的週年,我都會風塵僕僕趕回老家看她,在她墳前和她嘮上半天話。她的石碑上面,石匠刻有我的名字,但我又把我的名字刻在她墳前左邊小松樹上,右邊小松樹上刻下「老太婆」三字。我覺得,小松樹有我的名字就是我了,這樣我就能守在她身邊,讓她經常有個說話的人,經常聽到那聲「老太婆」。
  她不寵我已經整10年,我很是想念那年那月那個老太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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